第六回 脱滞货石田长价 嗟薄命玉杵计穷
引首《三五七言》 李太白
秋风清,秋月明。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凉。相思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夜难为情。
却说众媒婆因成宅觅妾,纷纷的都来说合,都氏总也不理。独那卖丫头的王婆,与都氏最为知己,也寻几门来说。
都氏因是王婆知心,便将实话对王婆道:“妈妈所说,总然俱可成得,但是我家用不得那一号货。”便附了王婆的耳边道:“只须这般这般,我家才可用得,”岂不知回复许多的意况儿。
王婆是个走千家踏万户,极是点头知尾的,早已识破机关,便假蹙个眉尖道:“哦,原来如此!院君一发凑巧,正有一门极是对绺。不该这样讲,只是财礼要得多些。”都氏道:“这是一家货,除了老娘,谁还要他?财礼少些便好。”王婆道:“院君有所不知,世上如院君者颇多,恨不得学院君主意的也不少。那等货,正是千家日用之物哩。比如杂货行中把货物囤了一年半载,一朝有个售主,自然要长几分利息。况且他家虽是小户,倒也是个有体面的,几个儿女都已完配,只有这小女儿,有些不阳不阴,故此姻缘迟钝,误了青春。如今老身去说与员外作妾,料必不肯,须要我多费些嘴沫,院君也吝不得银子,才可成就。
若是彼此坚执,院君莫怪老身不管。但杭城只此一铺,第二店都没了。”都氏道:“既如此,财礼也任凭吩咐。只不知姓甚名谁?”王婆道:“他家离此不远,便是那熊阴阳的女儿,今年三十来岁,尚未适人。院君,你莫怪他年纪大了,闺门其实严紧,真是过火道地货哩。”都氏道:“不要取笑。趁早去说,候你回复。”
成[王圭]闻得这回有些机括,便喜欢道:“想院君日前在周君达前说的,像就是这家。”连忙整备酒食,与王婆自筛自饮。吃得个酩酩酊酊,脚下写出“之”字,口中七颠八倒出门。
次日来到熊家。那熊先生正要出外烧纸,看见王婆到来,即忙作揖道:“难得妈妈下顾,里面请坐。”王婆进内,见熊妈妈,一面的笑道:“多谢熊老娘日常照顾,不曾过来孝顺得,如今特来替三姑娘作伐。”熊妈妈道:“难得美意。
只是小女身上事怎么好……”王婆道:“老娘,这事我岂不知?正是妙在这里。”就悄悄地将成家院君正要寻这家货的根由,说上一遍。熊妈妈道:“他虽主意如此,我心怎过得去?只怕使不得。”王婆劝道:“老娘又来说腐话了,事当机会,不可错过。他家自己着迷,于你甚事!况且令爱已大,半阴不阳的,养老在家,终非结局,不如将计就计,落得赚他几个银子,人又落得出身。过门之后,食用穿戴不消忧得,强似埋没在爹娘身旁。”熊妈妈道:“妈妈说的极是。但老子不知就里,待我与他计议,明日再回复你。”王婆千欢万喜正待起身,那熊三姑听见替他议亲,也不知丈夫是怎地好受用的,他有些欢喜,即忙寻几个陈年茶果,点了一杯浓茶,笑吟吟地拽住王婆吃。王婆道:“好个姑娘,正该这样,明日嫁出去,抢葱拨菜,终久行得出,有人敬重。”熊妈妈道:“些小之事,小女都理会得。只那家话,宁可说个停妥,不要误事才好。”王婆道:“这决不累你淘气。”说完出门。
熊阴阳已回,便问妻子道:“闻得王婆来说亲事,量他也知道女儿病痛,谁家这等晦气,肯来受纳?”熊妈妈道:“一发竟是前世生就这段歪揣姻缘,正是‘不必文章中天下,只愿文章中试官。’那成员外要娶妾,他的院君正要这一等货。我想女儿在家,终非了局,不若趁这运道,胡乱嫁去,落得赚块银子,强似你烧了半世的夜纸哩。”
熊阴阳原是个贪利之徒,便喜道:“这倒绝妙!但他家既要这一等货,我家是个独行,怕不长他价钱?明日王婆到来,讨他一二百金财礼,少也不要嫁他。”
二人计议已定。
次日王婆早到,说起所事,熊阴阳道:“妈妈,我小女虽是丑陋,不比与人作媳。今成员外既要作妾,财礼银两,必须浓重。妈妈做事惯的,不须区区细说,全仗,全仗。”王婆道:“阿爹说的虽是有理,但为妾的也有几等:有的隔山调远,一嫁去父母不能会面,这也有多些财礼;或是大宅人家,将女儿嫁与本乡土财主,或者又是出身微贱的,这便莫说做小,就是做媳妇,也明要索他几两聘金。如今成员外是你左近邻里,况且古旧人家,开个解库,谁不羡慕?将你令爱配他,正是门当户对。依老身说,好歹一百两雪花银子,择日便要成亲。”熊阴阳道:“不够,不够!别家女儿,养到十五六岁便嫁,我女儿今年三十来岁,岂不一个赛了两个?况且物卖当时,正是用得着,凭我嚼。如今不要说多,依妈妈加一倍罢。你的媒钱,情愿送个全礼。”王婆道:“他若肯出,王婆并不相阻,必不打后手;他若不肯,到这步也索由他,王婆也没得小伙添些。既如此,待我再去议看。”
王婆飞风一径来见都氏道:“院君所托,老身其实不好推得。可奈那家猪亲狗眷,一发狠得紧,一口气定要二百两财礼。我也不好作主,特来达上院君。”
都氏道:“多少减些便好,如何要得许多?”成[王圭]插嘴道:“前日许多来说,院君只是不允,为何偏要赎着这贴贵药?”都氏道:“别家却求卜不起,只这家姻缘上卦,子孙持世,故此决要成的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既是院君中意,也论不得财礼,依了他罢。”王婆欢喜道:“还是员外做大事的。明朝挑个日子,做亲行聘的不止一家,员外可就整备停妥,下了聘罢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院君意下如何?”
都氏道:“便是来日。就把吉期也择了去,省得又是一次。”成[王圭]即将通书一看,其时正是八月初旬,成[王圭]便以近就近,拣个十五之日,对妻子道:“中秋乃明月团圆之日,倒又飞细好个日主,院君以为何如?”都氏道:“既好是了,何必问我。”
次日,即着成茂、成华赍了财礼,送至熊家。熊老见果有二百之银,真是天脱下的欢喜,即备酒食款待来使,并及王婆,又送各人赐赏钱物。三人去后,熊老夫妻将许多银两搬到房中,笑道:“老娘,我和你生下完全的儿女,到都被他讨了债去,谁想临后添出这个滞货,倒还了债。虽他家百色俱有,我家也要些少备办。明日就去买绸绢,唤裁缝,定木器,打首饰才是。”妈妈道:“这些总是旧套,杭州城里省会之处,早晨要了银子,晚上讨得齐备。只是一件,我家女儿其实是个雌太监,他纵娶去,终久用不着的。天理人心,得他若干银子,你我心下岂安?就是女儿,也要在他家过日子,成何体统?不若依我见识,譬如少得三五十金财礼,花些银子,着讨一个能事些的丫鬟,做个从嫁,使他或者替得半分力,也不枉了一番唇舌。”熊阴阳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他家院君只因专门吃醋,所以用得我家这等滞货,你又寻个帮手与他,岂不枉了院君这番心计?”妈妈道:“你虽不是个读书的人,在九流中也是衣冠世胄,岂不晓得继绝世、举废国是君子所行之事么?那院君执了偏见,把丈夫恁般愚弄,难道不违条律的?只今炎炎之势,凭他尽意做去,恐日后举眼无亲,那时追悔,噬脐之不及矣。在他,这等行得;在你我,如何昧得这点寸心!”熊阴阳道:“非我不肯,倘是讨个送去,反惹得许多闲气。”妈妈道:“这必不妨,只说我女儿不甚唧[口留],特地与他伏侍的。成院君若把我女儿的丫鬟作贱,我不怕他,自有说话。你只依我做去,管取不妨。”熊阴阳只得应允,记在肚中。
不过几日,适有一个姓李门眷,叫做李春,来寻老熊。熊阴阳问道:“足下有何见教?”李春道:“小可不为别事,常见先生善于赞襄,特欲一求。我这有个使女要货,若先生有令亲友处用得,小子急于要脱。”熊阴阳问道:“尊婢几多年纪?要得身价若干?”李春道:“今年一十五岁,凡百做事,都也来得,其价须是三十两方妙。”熊阴阳道:‘既如此,待小弟到宅一看,庶便亲友处去说。”
李春即引老熊回家,请到堂中坐下。叫道:“翠苔那里?有客在此,点茶来。”翠苔应道:“可唤苍头来捧。”李春道:“苍头不在,你就捧出不妨。”翠苔只得捧出。但见红生两颊,羞涩不胜。《临江仙》为证:
小巧腰肢刚半捏,依然含蕊梅花。
蓬松两鬓暗堆鸦,虽非金屋艳,不愧谢庭娃。 婉媚却无轻薄态,见人羞涩偏加。持觞侑酒不须夸,尽堪供洒扫,不会事铅华。
李春赚出翠苔,早被老熊瞧见。老熊十分入目,便问道:“尊婢实是要货么?”李春道:“岂敢谬言。”熊阴阳道:“不瞒老丈说,小女将欲于归,正要寻个从嫁。偶蒙见教,实合鄙意。但价太高,还求让些才妙。”李春道:“既是先生自用,便让去了三两罢。”
熊阴阳回来,说与妻子知道。妈妈大喜,忙整酒席,请李春成交。又央间壁的詹直口做了中见。李春将银子收足,便立文契,至晚就送翠苔过门。妈妈见了,甚为得意。
不一日,合用妆奁,俱已齐备。不觉早是中秋节届。那晚成家备了花舆彩幔,来迎亲事。王婆就充喜娘,熊妈妈做了送亲,一同过门。那成家一般也动了诸亲百眷、四邻八舍,送人情,斗分子,虽然娶妾,倒也四司六局,一毫不苟。傧人赞礼,拜了天地、祖宗,亲戚邻里,少不得肆筵设席。都氏却陪来亲饮酒,一发殷勤相劝,彼此酬答。熊妈妈道:“多蒙院君错爱,小女三生有幸,但只从幼娇养,不谙世务,凡事望院君海涵,只看老身薄面。”都氏道:“蒙妈妈不弃,俯就丝萝,实切寒门之幸。况令爱硕德可嘉,闺风颇紧。在拙夫,惟后庭之足盼;在老身,喜前愿之已酬。
妈妈不必垂念,老身当以亲妹相待。”熊妈妈道:“院君说个‘妹’字,使老身置身无地。但以女视之,老身不胜感激。诚恐小女愚懦,不能操持洒扫,特购一婢,唤名翠苔,乞院君慨然收养,为小女一臂之力。”都氏道:“舍下颇有婢仆,何必妈妈费心?既蒙俯赐,权当遵命。但不知多少年纪了,倒未闻王妈妈道来。”王婆道:“这是熊老爹自的主意,原不干王婆之事。”熊妈妈道:“此事原未及与王妈妈说知。只恐小女没用,特地寻个伏侍,怕年幼的不会替手脚,反能拖累,故此讨个历练些的,已是十五岁了,院君若恐淘气,小女自能管顾,必不费院君清心。”
都氏早有不悦之意,欲待回复,见熊妈妈又不是个善菩萨,只得勉强允下,心中霹空添上一番烦恼;又见熊妈妈说小女自能管顾,心内略略宽放一分,只得陪了终席。
熊妈妈辞归,众亲戚俱散,止剩得家亲数人与几个邻家少年子弟,都吃做醉哼哼的,要送二位新人回房。有的携了酒,有的掇个攒匾,齐齐拥到房中,说的说,笑的笑,敬酒的敬酒,逊菜的逊菜。又有那溜口少年们,和着罗罗连,打起莲花落,把成员外非赞非嘲,半真半假,又不像歌,又不像曲,打趣道:
员外尊庚六十年,(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哩连)
今朝娶妾忒迟延。(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哩连)
盖此身尽数苏牙雪,(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[口罗]连连流[口罗])
罗天大多应软似绵。
([口罗][口罗]连连流[口罗]哩连[口罗])
这回纳宠赛神仙,(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[口罗]连
是南极星辰归洞天。(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哩连)
斑衣轮着老莱子,(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[口罗]连连流[口罗])
打拐儿公公撑一肩。([口罗][口罗]连连流[口罗]哩连[口罗])
也不要忒心欢,([口罗][口罗][口罗][口罗]连连流[口罗])
只恐老迈风的夫人滴溜酸。(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[口罗]连连流[口罗])
昨宵才倒葡萄架,(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[口罗]连连流[口罗])
只怕明日生姜又晒干。([口罗][口罗]连连流[口罗]哩连[口罗])
成员外今朝若动手,(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[口罗]连[口罗]哩连)
养个贤郎中状元。([口罗][口罗]连连流[口罗]哩连[口罗])
成[王圭]被这些嘲了一回。有的道:“我们今夜直炒他到天明,不许这老头子动手。”有的道:“天下人间,方便第一。成员外与你甚么冤仇,定要苦苦腾泛他?今日不动弹,少不得有来日,落得与他费嘴,不如成就他罢。”那些少年道:“说得有理,我们明日绝早来闹房罢。”
一齐散后,成[王圭]就把门儿关上,不觉欲火大动,原来自从应许以来,两个月不近女色,不必说精力完固,一心地准备厮杀。便把被窝儿熏做香喷喷的,乜了张脸,走到熊氏身旁道:“二娘子,今日可不辛苦了!安置罢。”熊氏不敢做声。成[王圭]道:“被儿俱已熏焕,我与你解衣何如?”熊氏把手一推,低头朝壁坐了,竟不来理,成[王圭]又筛了一杯茶,双手递与熊氏道:“二娘子,用一杯茶儿,这是真正雨前采的。”熊氏不好推却,接来饮了半盏,成[王圭]把自己衣帽脱下,只把灯儿一口吹灭,便将熊氏一把搂住,连连亲了几个肥嘴,道:“我的心肝,亏你这般下得,何不早成就些!”
成[王圭]把桅杆般的尘柄向生门边探一探,一些也不见入头,暗忖道:“终久要数含花女儿,年纪虽大,毕竟生来紧括。这一料药头,断断省不过了。”便把唾津儿抹了一把在龟头上,又去溜溜,看道:“这回定尽根的舒畅也!”便着力一拄,却直打丹田上溜去。连忙带转马头略下些,又是一拄,却直滑到尾骶骨边,几乎错进了后宰门去。只得着意款款从中道进发,一竟像火筒粗的麻索穿钱,一些也上不得串,又想到:“未破瓜的女子,我也受用些过,并不似这般周密,难道天地间破格生这一具鼓紧的家伙与我受用?”只得又抹上许多涎唾,四围攻击一通,连那熊氏又不觉痛,又不觉痒,不知甚么体段,只索承受着他。成[王圭]又努力一拄,一个滑蹋,几乎把头皮都被席子擦破,连忙收设转来。不料老人家力量,只中那尘柄里,免不得呕吐出来,把熊氏浇了一肚子,熊氏只道:“老人家又不睡熟,为何早把尿都撒出来,”把手忙向头边摸出个帕儿拭净。成[王圭]还认自己力量不济,临阵退回,并不知别样缘故,便把颈儿勾定,脚儿挽住,呼呼睡去。
少顷,醒来道:“娘子,适才一度,未及升堂入室,如今全要仗你帮衬着,必须直捣黄龙,才见今宵欢庆。”熊氏没奈何,只得听从,成[王圭]又费药料,抹了龟身,再三又搠一番,一发没个进步,止不住躁烦起来,道:“我也并不曾见这般家伙!或者开锁似的,敢是另有一种弄法的?待我仔细摸一摸看。”把手径向那杜家村下、谷道沟边,用心一探,成[王圭]下手处,便叹口气道:“是了,天绝我也!命蹇的颇多,不似成[王圭]这般出格!千难万难,不知陪了几多下情,看了几多面皮,奇不奇,巧不巧,刚又娶着一实女儿!”
看官,你道那实女儿不阴不阳,是何缘故?却原来是先天所中的病根,旧说行经后,一日受胎为男,二日为女,至七日各以双单分男女,又以夫妇之精血盈虚,卜所中,倘其交媾之时遇着天清月朗,时日吉利,父母精血和平,水火相济,那十月满足之后,生下男女,自然目秀眉清,聪明标致,痘毒不侵,诸病不染。倘交媾时犯了朔望月日,或不忌月蚀日蚀,或风雨晦暝之时,年灾月煞之夕,恣意取乐,妄行不避,那时受的娠孕,生下之时,或者缺唇,或者少指,甚至驼背跛足,眼聩耳聋,非止一件及其既犯天地凶恶之辰,又遇着男女精虚血冷之候,那子宫里本当生个男儿,却如铸造铜人的一般,铜汁少了些。若又遇那一处隔塞,便铸造不就,做了件废物,却像孩子生将下来没了前面,那条家伙时俗便把做女儿相待,无以命名便强名说是个实女儿。
那实女儿原是天下第一种废物,没人要的。也是成[王圭]的晦气,天杀的王婆说来,中了都氏的意,都氏以为得计,也不管了成门宗嗣,害得那成[王圭]心下岂不索然?
彼时尚未五鼓,成[王圭]便把衣服穿了,坐在房中,哭不得,笑不得,思量道:“我院君千求万卜,要与我寻个好的,此事料不是院君主意,定是王婆,故将废人赚我财物。明日只是告他,必须判还财礼,治他个花言哄诱之罪,打他三五十毛板,才出得我这口恶气!”踌躇了一会儿,又想道:“我又差了,我将他弄了一个更次,不能入头,还自不知道这个就理。王婆做媒,不过传言送语,通和彼此说话,难道教他探探看不成?若到官司,休说没得判还财礼,我还有个不审之罪。罢了!罢了!总之我也无子,要这许多银子也没用,只当送了熊先生;这妮子譬如我供僧供道,只索养他在家,若还娘家,被他人问及所以,反觉不雅。日常我只不进他房罢。也不必与院君告舌,量他不肯重娶一个与我。正是命里不该金紫贵,终须林下作闲人!”叹之不已。
一头走出房门,都氏处问候已了,才走出厅,只见那些少年们,已在外边兴张作势,道:“员外起得恁早,可是卖弄手段,看头晕哩!人参汤、补肾丸可用得否?”那里得知成[王圭]肚子里苦趣!成[王圭]也只得假风流,虚插趣,道:“不像你们后生家,汤泡饭哩!俗话道得好:人老性不老,一夜直要错到晓。昨日你们许我暖房东道,不要相赖。”
少年道:“你只养精蓄锐,准备厮杀便了,我们必不相赖。”
少顷吃完暖房酒,天色已暮,成[王圭]竟投书房中歇宿,都氏早已心照,落得相劝道:“新人房中有规矩,一个月不许独宿。今朝正该二娘子房里歇宿,莫要使旁人道我不贤。”成[王圭]道:“虽是这等说,事有几等,不比结发夫妻。况且老人家昨宵一度,足了春情,何必定拘古板?难得院君美意,只容我书房睡罢。”都氏再不相强。成[王圭]独自纳闷,是不必说。
次日乃是三朝之期,熊阴阳备了盒礼,央王妈妈引了翠苔,一同上门探望。王婆教翠苔先拜见了院君,然后再拜见员外,又见熊二娘子。拜见已毕,只见冷清清的院君,却像那面壁九载的达摩禅师降凡,睃着双铜铃般的眼睛,低头声也不做。那员外却像九天庙中泥塑的邓天真君,骨都张嘴,气轰轰地坐着,口也不开。
王婆暗猜道:“今当三朝之日,也该设筵备席谢媒会亲才是,为何到似冰一般冷?成员外心中不乐,固然怪他不得,老院君也该与我份体面,怎怪得汉高祖平定了六国,反把淮阴王负了?”
又想了一会,道:“哦,是了,是了,院君决是见了这翠苔姐有几分颜色,故此不乐起来。也罢,我也赚过他几两银子,今朝这个独桌,权且让还他些,不要被这两个落梅风的一齐上,老娘倒吃个乌鼻,着甚要紧。”便拽开脚步,一道烟的走开,不在话下。
自从这日,翠苔紧紧伴着熊二娘子歇宿,都氏在丈夫跟前连那不可空房的好看话也不说了。也不知都氏毕竟肯容着翠苔在家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 落圈套片刻风光 露机关一场拷打
引首《谯楼声鼓记》 祝允明作
居卧龙街之黄土曲北,鼓出郡谯,声自西南来,腾腾沉沉,莫知其所在。呜呼!鸣霜叫月,浮空摩远,敲寒击热,察公儆私,若哀者,若怨者,若烦冤者,若木然寡情者,徒能煎人肺肠,枯人毛发,催名而逐利,吊寒人,惋孤娥,戚戚焉天涯之薄宦,岭海之放臣,岩窦之枯禅,沙塞之穷戍,江湖之游女,以至茕孽背灯之泣,畸幽玩剑之惯,壮侠抚肉之叹。迨于悲[牙乌]、苦犬、愁蛩、困蚓,且号鸣不能已。呜呼!鼓声之凄感极矣!
却说成员外自娶熊氏之后,朝朝纳闷,夜夜耽愁,决不道是妻子用的心术,一惟怨命而已。熊氏在家,到得都氏欢心,又有翠苔伏侍,比在娘家更觉快乐。独都氏虽然遂了心愿,却又增上一段新愁;不虑别的,单单虑着翠苔这个妮子,十五六岁,且又长成,颇也袅娜,比了红蕖、绿萼,天渊之隔。虽然只在熊氏房中。免不得早晚有些破绽,倘被老儿渔猎去了,不枉费下这番心术?等要捻他出去,可奈这妮子伏侍殷勤,好生恭敬,并没懈脱去处,不好动他;将欲卖掉,看熊氏母子,又不是个好惹的主顾,只想着过几时寻个头代嫁送了罢。
不期都氏算计着翠苔,那成[王圭]却又想着翠苔。莫怪他自从去年八月十五日娶妾,只指望团圆,所以拣个团圆日子,谁知撞着这片石田!总是象为之耕,鸟为之耘,也不能一些美满。自此一个不乐,竟不亲近外色,也不进都氏房中,只在帐房里歇宿。此时正是暮春天气,成员外居家无事,好生困倦,欲与周君达同至西湖上走走,偏又身子不爽;要去旧相与的门户人家聚聚,怎奈妻子仍旧印了旧规。左右没处思量,不觉喟然长叹一声。你道是何意思?有诗为证:
赵国城坚不可攻,乌江渡口叹途穷;
踏翻鹊渡三千仞,扫尽巫山十二峰。
龟首无端常挂印,雁门何处问归踪;
几回闷杀张君瑞,况直暮春天气慵。
成[王圭]叹这一声,不意翠苔在侧。那丫头到底乖觉,便近前道:“员外独坐无聊,有何郁闷?有茶在此,可用一杯。”便双手捧了一杯浓茶献来。成[王圭]接了,暗想道:“这妮子却也乖觉,见我情绪不快,便会宽慰敬茶。想他春情已露,这没人去处,怎生放得他过?”成[王圭]向来有些不老成的气味,此时忍不住磨牙撩嘴,便戏下一副老脸的笑道:“小妮子思量丈夫哩。”翠苔红了张脸,答道:“员外到想丈夫哩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我们男子家,要这丈夫何用?”翠苔道:“员外不想丈夫,娶了我家二娘子,比了丈夫也不甚差远。”成[王圭]笑道:“小花嘴,你难道不得二娘子一肩力?”便把翠苔一把搂定,道:“趁这书斋僻静,你且替替力去。”忙把裤儿来拽。翠苔力挣不脱,诈道:“院君来也。”成[王圭]正是急溜里,听得这三个字,却正是:
顶门中走去了三魂,脑背后飞出了七魄。
一双手尽已苏软。正回头看时,却被翠苔脱网而走。成[王圭]见他去了,方知是诈,心下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,想道:“往常我虽在家,到也不去关心。谁想这个妮子恁般有趣,只做这几时,一发长成得好了。怎么用些手脚收得到手,岂不强如娶妾?待与院君明言,不惟不稳,只恐反增防范,不如设个计策,先入咸关,然后号令诸侯,未为晚也,不多几日,就是周家院君寿诞,只须如此如此,自然停妥。”
巴巴望过几个日头,早是三月初旬,都氏正在堂前,吩咐成茂唤裁缝,来点几匹时样纱罗做夏衣。成[王圭]踏向跟前,躬身禀道:“院君可记得否,周家院君却是本月十五寿诞。院君合去贺寿,备办些什么仪礼,乞早见谕,免致临期有误。”都氏道:“我正记得起,本该去遭,只吃这几日身子不快,懒于应酬,只你去罢。”成[王圭]道:“岂有此理?男人男人去贺,女人女人去贺,况且周宅向系通家,那有院君不去之理?”都氏道:“若去,熊二娘子也该同去,只恐没人跟随,带了翠苔同去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院君有所不知,翠苔年已长大,俗话说得好:私盐包子,恐到别人家,人头混杂,没甚好勾当做出来。院君若虑没人伏侍,拙夫少不得相随,凡百事体,俱是拙夫料理,管得院君不致没有伏侍。”都氏本不实心要翠苔去,只恐丈夫在家,有些不忠厚处,故出此言。听得丈夫肯陪同去,即已允了不带翠苔。成[王圭]十分之喜。
次日照常备了荤素礼仪,唤了轿子,同熊二娘子夫妻三人,预于十四日来到周宅贺寿。但见:
宾客盈门,笙歌聒耳。庆贺的有远近亲邻,拜寿的是老幼妇女。阶下成流,把盏麻姑祝寿酒,堂前缭绕,添香童子拥炉烟。诸仙捧瑶岛蟠桃,满堂挂琳宫犀轴。庖人色色珍馐妙,戏子般般杂剧新。
周院君见成宅夫妻到来,即率女媳等一齐迎接,彼此叙礼。周智邀成[王圭]侧厅坐下。各亲戚俱庆贺了当。少时,戏酌已备,成[王圭]即占了男客首席,都氏亦占了女客首席,熊氏次席。将次戏搬半本,成[王圭]忽地里得了一疾,甚是危急,便蹙紧了两道眉头对周智道:“小弟一时有恙,甚不耐烦,可唤我荆妻出来。说我要返舍也。”周智见这势头甚狠,认道是真,即忙着丫头报与都氏。成[王圭]见妻子到来,只不抬头,却像东施效颦相似,紧蹙着眉窝,双手捧着肚子,只叫疼痛。都氏也认真道:“这里金鼓喧天,不便安息,可打轿先回,若不愈,我便来也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院君难得出门,勿以拙夫贱恙,累你忙忙往返。倘少刻略略疼止,我便着人来说,院君就不必回来,便过明日罢。”
成[王圭]哄过妻子,一回,就到房里去睡,叫道:“翠苔那里?我今日有病,可来伏侍我。”翠苔到得房中,成[王圭]假意呼茶喝水的道:“我夜间不时要茶水吃,少不得要人陪伴。翠苔在此,去不得了。”竟把房门关上,便欲动手。又恐房外有人知觉,或被翠苔仍前逃去,只得说了许多披挂话儿,自己才睡,却教翠苔睡在脚后。翠苔终是小女孩家,虽然伶俐,毕竟睡魔要紧,上床不多时,早已困熟了。
成[王圭]倒头在枕上,那里合得眼拢?巴巴的等得夜深人静,轻轻钻到翠苔头边,偷把手儿浑身一摸,其实有趣,
成[王圭]也不推醒翠苔,只把双藕芽般的腿儿擘开,龟头上用些不费本钱的随身药料,便向那一线儿桃花缝里,慢慢放进。翠苔还未苏醒,成[王圭]又进少许,翠苔梦儿里觉有些疼痛,惊醒道:“甚么臭虫蚤虱,恁般狠咬?”将手一摸,只见擂酱锤样一条,已在阴门外横冲直蓦,知是员外,便不敢高声,道:“那一个这般没正经?”成[王圭]道:“今夜便替力一次,料再没院君来也。”翠苔道:“员外肚痛,倘是又辛苦了,院君知道不当耍处。饶我吧!”只求脱身。成[王圭]只是紧紧抱住,再三甜言哄诱。
只这一阵大杀,少不得各各纳款收兵,正待用着陈妈妈的时候,成[王圭]摸着阴门湿搭搭的,知是那家话了,便向袖里摸出一条白绉绸汗巾,轻轻拭净,两人说些情言趣语,交相搂抱而睡。
成[王圭]既遂此愿,十分欢喜。不提防院君从门外“呀”的推入房门,一把将成[王圭]擘胸揪住,照面就打,道:“老杀才,我道你一时那得病来,原来为着这个歪辣骨,这般哄我!了账不得,先打二百,慢慢讲理!”就将手中竹篦向精屁上刮的一下,成[王圭]倾天叫道:“院君饶我罢!”翠苔正是共枕儿睡着,听得这一句,却也惊醒道:“员外为何如此?”成[王圭]道:“不好了!院君来也!”翠苔道:“员外不是做梦?这房里蚊子也飞不一个进来,那得院君来到?”成[王圭]道:“难道果然是梦?只被院君臀上一下,隐隐还有些疼哩。”翠苔道:“员外适才假肚疼,赚我做下这番勾当,如今又假臀痛了!”成[王圭]道:“如今也要再做番勾当。”翠苔没奈何,只得又承受着。
成[王圭]重鸣金鼓,再整旗枪,摆开阵势,又战一回。
早是金鸡报晓,玉兔西沉。忽记得,“日昨不曾着人复得妻子,倘他只道我病,随即归来,却不误了今晚这场美事。”于是连忙起来,吩咐成茂回复院君,说员外身体已健,院君不必归家。倘周宅相留,即多住几日不妨。成茂领命去了。不题。
成[王圭]自稳道:“这回去说,一定相信,况他家连日有戏,正好消遣,少也定有三五日不回。这段因缘,中吾计也!”
因此也不把房中手脚动静收拾,只办着云雨勾当。
再说都氏在周家,正是昨夜宿醒犹未醒,今朝画阁又排筵。其日是寿诞正日,焉得不设筵席?闹嚷嚷正是忙的时候,只见成茂早来,备说员外病痊等因。都氏、何氏一齐欢喜道:“谢天谢地!正没个人探望,且喜你来,方解我们挂念。”即忙吩咐快备柬帖相请,成茂道:“宅上人忙,小人带个帖子去罢。”成茂领帖归家,对成[王圭]道:“院君闻得员外病愈,不胜之喜,正欲着人来请,小人见他家人忙,便将柬帖带回。周员外多多致意,决要员外赴席。”成[王圭]发放成茂去了。自想道:“今日之酌,不是不去之理。
但我千年黄河,几时上清这一清?若不去,又恐周家相怪,还是小事,倘院君见疑,口面不小。但得在家温存一日,再整鸾俦,重偕伉俪才妙。若去时,少不得水淹蓝桥,怎免得火烧祆庙!没奈何,只去领个意思罢!”便走入房里面无人处,对翠苔道:“姐姐,我去周家赴酌,你在家好好将养身体,我未晚便回来也。”翠苔道:“员外早早归来,免至酒醉后露出机关。千万保重。”成[王圭]插趣一番,竟到周宅。见着妻子,便躬身唱喏道:“院君夜来且喜康泰,只是拙夫有失祗候,望乞恕罪。”都氏道:“你本该在此听候使令,恕你病中,也不怪你。且去坐席着。”成[王圭]撑持过去,便向男客队里坐下。有的是谈天的张撮空、说地的李捣鬼。不一刻,早又戏场演动,旧套不过搬些全福百顺、三元四喜之类。未及半本,成[王圭]总也满头浇栗子,一个也不入耳,心心念念的只是要回去。思量无计可辞,又见天色已晚,心下似小鹿儿般撞、螃蟹儿样爬。思量妻子前算来瞒他不过,再难把病容来装,倘或言语中识出,反为不美,纵使院君肯放,周君达不知就里,决要相留,必多累赘。正是三十六着,走为上着,只是逃之夭夭,一溜而回。
忽然席中不见了首席的成员外,众人各处喧喧嚷嚷的寻觅。知是逃席,再三又接,只是不来,到也罢了。都氏听得自己丈夫逃席,即便关心,忙问周智道:“拙夫何往?”周智道:“正是不知怎地去了。着人去请,道是酒醉睡了。”都氏道:“今日我见他有头没脑,不曾吃得几杯酒食,为何便醉?敢是家下做出来也?快打轿,老身急欲回去。”
何氏道:“院君有何事故,忽然便要回府?敢是愚夫妇有甚相慢去处?恐在忙中,多失检点,不可当真见怪。”周智也来相留,都氏执意不允,吩咐熊二娘次日回来,自己一轿先回。
众主管迎接不迭,正是迅雷不及掩耳。成[王圭]正袖了些果饼之类,把与翠苔吃了,挨得日晡天晚,刚打点说三句干一回,蓦然听得院君来到,乍道是真,还疑是假,忙中出堂探头一望,见果然是真虎丘来到。吃这一吓,真也不小,只得按着胆,假装副笑脸,上前迎接道:“院君为何就归来也?”都氏道:“正来问你,为何便归来也?”成[王圭]道:“不瞒院君说,老年之人,况且病后不经酒力,那里和那些生家赌赛得过?恐说知,必来挽留,只得不告而回。连院君也不说得,莫罪,莫罪。但只一味怕醉之故,并无别事。”都氏道:“谁道你有别事来?只说你醉倒,为何也还清醒?”成[王圭]道:“非是拙夫不醉,见了院君,纵醉,也不醉了。”都氏道:“我也知你是未饮心先醉耳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院君又来取笑!老人家那得有这段心情?连日厌烦,早些安置罢。”
成[王圭]见妻子言三语四,句句怕人,惟恐露出消息。没奈何,只得赔着笑脸,假意温存,乔装风月,只想赚过了这刻恶时辰,平安无事。谁想都院君性格多疑,极爱洁净,席铺中自己一日不在上边安歇,就道有些尘垢,定要重重抖过。这日少不得也要翻床倒席,抖这一回。不期成员外命里驳杂,翠苔棒光儿现,巧巧的翻至第二层褥子底下,滴溜溜抖出一条物件来,都氏甚是涉疑。有《桂枝香》一曲以摹之:
鲛[鱼肖]尺素,点瑕非故,又不是桃叶随波,好一似梨花含露,这痕儿出奇,痕儿出奇,敢是珠楼咳唾,还是嵬坡血污?谩踌躇,好似竹上湘妃染,这的是枝头杜宇污。
都氏拾起一看,原来是条白绉汗巾,上边许多迹札。又到灯下一瞧,认得是真,估得是实,便厉声高叫道:“罢了!罢了!做下来也!”成[王圭]不知头路,只道是甚么风波,忽见妻子手中赤条条提着个汗巾儿,咬牙切齿骂道:“老杀才,我也没设处你,且跪着,只问你,这是为何如此的?”成[王圭]道:“这是昨夜发嗽不已,咳出痰涎,不曾备得接痰家伙,便吐在汗巾之上。谁知痰中裹血,红白相间,早上见了,方吃一惊。正要对院君说知,因匆忙之际,未及奉告。”都氏夹脸掴的一个巴掌道:“老花嘴,别处弄得虚脾,鲁班前休想调了月斧。昨日夹痰吐血,今朝好得恁快?分明与翠苔贱婢干下不法之事!好好招承,免些刑法;若不招,休怪老娘手段滑辣!”
成[王圭]目瞪口呆,只得跪着。原来这条汗巾,是昨夜与翠苔干事,拭在上边的腥红一点。这原是真正含花女儿的证据。那时高兴之际,事毕后各自收兵,便把来放在床头,那里记得收拾?况且还道妻子少也有十多个日子住,不料便回,偏又捉着这个火种头,的确是真赃实犯。你道太岁头上,动了这一块土,可是了账得的?成[王圭]跪在埃心,只是自己埋怨千不合万不合,那有此物不收拾过的?如今捉贼见赃,那里去赖!不敢做声,只自磕头如捣蒜。
都氏气狠狠骂道:“老贼!再要怎地防范你来?你道没有儿女,都是我不肯娶妾,如今依你主意,费了二百余金,娶妾与你,你如今生得儿女在何处?枉枉害了一个女子,空挂一名,替你作妾,已是你分中罪孽了;
便是这个小小丫头,也好饶得他过,与他做个完全妇人,你又去破坏他身子!自此罪孽,你后世可不变了山中鸨鸟、街上雌狗,是物就交,是雄便受!每常不好,只打一百,今番这般放肆,实实要打三百下!翠苔那贱婢,慢慢摆布他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院君在上,拙夫做事差错,今也不敢强辩。但我自身做事,理应独自承当,即与院君打死,心中其实无怨。只可怜翠苔,实出无辜,与彼何涉?倘院君要把翠苔摆布,宁可将拙夫再加一二百下,断断不可波及翠苔。万望院君垂怜。”都氏冷笑道:“呵呵,此事原不干翠苔之事!你今与他解脱,甘为代打,也是你的本心。
罢罢,你既怜他,我亦恕你,索性饶你打罪,只罚跪到四更鼓绝,方许就枕。”
都氏发放已了,自先睡下。成[王圭]见妻子亲口应许不责翠苔,并又饶了三百竹片,正是望外之喜,只要跪得四个更次,何乐不为?竟向床前踏脚板上,俨然岳武穆坟前生铁铸的秦桧相似,直矗矗跪着,真正地暗数更筹。谁知都氏不须眉头一蹙,早已计在心头,所恨的正是翠苔,这不识起纤的,又来替他讨饶,岂不反增其恨?故此假意饶了打罪,特赚他跪到四更,料必辛苦上床,毕竟睡熟,好任凭自己施设他。
成[王圭]跪在踏板上,巴巴地望得妻子已醒,便道:“禀院君得知,四更绝也。”都氏道:“几许时光,才一觉之眠,又早四更鼓绝?”成[王圭]道:“院君不信,只听便是。”都氏侧耳一听,果然咚咚的打了四更五点,道:“既如此,去睡罢。”成[王圭]老实跪了半夜,果然辛苦,正是头未上床,脚先睡着。一觉睡去,鼾鼾困个不醒,眼见得落了都氏套子。
都氏听得鸡声三唱,东方渐明,轻轻着了衣服,悄悄步出房门,踏到翠苔房门首,叫道:“翠苔起来。”翠苔道:“院君有何使令?”都氏道:“我在后园灌花,可来衬副我。”翠苔道:“此时尚早,露气正浓,少顷未为迟也。”都氏道:“女孩子家,恁般懒惰,快快起来!”
都氏先行,翠苔随后。
才到太湖石边,都氏早向假山石上坐定,手中幌出那条向来惯打丈夫的毛竹板子,恶狠狠地喝道:“小贱人,买干鱼放生,兀自不知死活!还不跪着!你与老员外做得好事!”提起竹片劈头劈面打来。翠苔再三分辩不脱,见了那条汗巾儿,只得也哑口无言。都氏逞着威力,将他衣服层层剥下,自头至脚,约打有三四百下,不觉竹篦打断。复将翠苔头发分开,缚在太湖石上,自去攀下一枝粗大的桃条,复连花带叶,又抽上二三百。还要去寻石头来打肚子,烧火烙来探阴门。只见翠苔渐渐两眼倒上,四肢不举,声气全无,苏苏的倒在地下。都氏见其如此,连忙叫:“成茂快来!”只见成茂应声未到。都氏又连声相呼。
不知还是要他来寻石头,还是要他来烧火烙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 再世昆仑玉全麟嗣
重生管鲍弦续鸾胶
引首《六歌》之一 文天祥作
有妾有妾命如何?
大者手将玉蟾蜍,次者亲抱汗血驹。
晨妆靓服临西湖,英英落雁飘[王曼]琚。
风花飞坠鸟鸣呼,金茎沆瀣浮污渠。
天摧地裂龙凤殂,美人尘土何代无。
呜呼五歌兮歌郁纡,为尔朔风立斯须。
却说都氏无心中抖出个抵塞的汗巾儿来,正是捉得封皮当信读,摆布丈夫是不必说,却又悄悄地将翠苔赚到后花园中,一顿打死,急呼成茂来时,却教他把那叉口盛贮驮出,抛于江中。成茂推辞不开,只得将他驮出。都氏然后走进翠苔房内,将他衣服细器,俱收拾过,不题。
且说成[王圭]跪到四更,方才就枕,一觉睡去,醒得来已是三竿日上,慌忙披衣而起。未及出房,只听得合家老小,沸沸扬扬地喧嚷。成[王圭]不知就里,忙问都氏。都氏道:“你那心上人逃走了。又是我不曾难为半句哩,若还略有三言四语,又好说我磨他走的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那一个心上人?”都氏道:“就是翠苔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里外重门深锁,一毫不见动静,怎么飞得出去?”
都氏道:“料他一身难走,毕竟是有了外情,被人勾引而去,故此衣服之类,带得许多去,若一身怎生走得?”成[王圭]道:“要见从那里出路?”都氏道:“大清早晨,一个后园门豁达大开,不是往后门去的?”成[王圭]道:“有之,有之。我家后门出去就是大街,常有行人来往,或者看上了个甚么油花子弟,跟他去了,也不可知。”随即一面着人去问熊先生消息,一面着主管写了许多招纸,开着失单,但是街头市面,随处贴到。也是成[王圭]不舍翠苔之心,况又着了妻子的“马扁”,只被都氏冷笑得个嘴也歪了。有诗为证:
泼妇顽妻何地无,却嫌都氏性真都;
直将人命同纤芥,犹把婴孩视丈夫。
再说周智偶从街坊上经过,只见泥墙边、板壁上各处遍贴招子。抬头一看,但见写道:“立招子人成廷玉于某月日,走出丫鬟一个,唤名翠苔,年长十五岁。收得者等情。失单某项。”
周智惊道:“成兄家里年来一发多事!刚刚一个翠苔,我正说到亏院君肯容在家,谁知这个妮子自又逃走去了!咳!我想千家万户,最难治的是丫鬟、小使。宽待之,则纵而无礼,严待之,又怨而寡恩,甚而还有这班野鸭性子的,由你待得他好,便如供奉父母,也只留他不住。不信翠苔这个妮子也会逃走。成员外!成员外!我想你的命里,只有仆宫还好,想是那婢宫是到底不济了!不免探望一番,有何不可?”
却到成家见成[王圭]。谈及此事,成[王圭]十分不快,口中半吞半吐的,是怒非怒,是嗔非嗔。周智又猜不着其中深奥,不好动问。进内又见都氏,都氏道:“老叔又是好哩,昨晚宅上归来,还不曾骂着丫头,打着小使,你那大哥今日没得埋怨;若是曾把翠苔骂几声,打几下,致使偷了衣服等项而逃,那时受尽他的咒骂哩!”周智道:“久闻嫂嫂待人极其宽宏慈爱,只是那妮子没福。如今二位不要不乐,须知他自没福,不涉家长之过。我也本当相帮寻觅一番,只因连日劳碌,今日客还未散,故此不及效力,即返舍也。”周智归家,将此事说与妻子并熊二娘,二娘连声叹息,随即打轿回家,不在话下。
再说成茂早晨领主母之命,把翠苔正欲驮出,忽然想得起来道:“且住,院君虽然着我这般行事,他却出了招子,说他盗物逃走,我却青天白日的把他背着,倘被他人看破,免不得是我移尸。院君撇个干净,不肯认账,那时倒是区区谋财害命。”只这一想,不觉汗流两胁,心下到怯上来,只得仍旧驮进,藏在自己妻子房里。俟到黄昏时候,内外人都困静,成茂却去寻了一把铁锄,悄地把翠苔驮上,一径出门,来到一个旷僻去处,把袋口放下,道:“翠苔姐,是你自己不合与员外有染,致有今日之祸。我若将你投在江中,岂不替鱼鳖做了一顿饱食?我今把你埋在这里,也与你做个乡土之鬼,千万到阎罗面前切不可连累区区,足感你的大德。明日晚间,待我备一陌纸钱过来奠你。”
说话之间,已掘成一个深深坑子。正欲葬下,只听得袋口里吁的一声,叹道:“天那,好痛苦也!”成茂听得这一响,惊得个屁滚尿流的,飞也似跑,只恨肚子下爹娘不再生得几只脚添,连铁耙都不要了,远远的才敢立定了脚,口中兀自齿牙儿对对厮打道:“作怪,院君打死了你,却来惊吓着我!丢在那边,莫管他罢。”又想道:“差也!今日黑了,少不得又有明日!今日不理,明日被人瞧见,岂不连累地方总甲?逐户挨查出来,我员外焉得无罪?况受人之托,必当终人之事,此事半二不三,如何使得?”没奈何,按着胆埋过了去,心里念念有词:“太上老君!阿弥陀佛!”也不知颠倒念了无数,到得口袋边。自觉一个头胀做斛子般大,忙忙掩土。只见里边又隐隐叫道:“哥哥救命!”成茂听得这句,方才略胆大些,问道:“你还是人,还是鬼?若是鬼休来吓我,我和你今日无冤,往日无仇。”里边又道:“我是人,哥哥救我则个。”成茂道:“你若是人,我决救你;若是鬼,也要自惜体面。”说不得了,打开来看是甚么。连忙将袋口解开,月明之下,仔细一看,原来果然是活的。翠苔道:“哥哥,不可害怕。我原不死,早晨只被院君打得剧了,所以假意装死,不敢做声。
日间又藏在黑暗去处,惟恐有祸,也不敢做声。身上颇疼,肚中颇饥,到晚来一发难过。适间哥哥许多言语,我也句句听得,感谢哥哥本心,只疼痛彻骨,不能答应;闻得实欲埋下,只得挣这几句言语。”成茂喜道:“谢天谢地!又是不曾把你抛下江去!早知不死,日间茶饭将些你吃也好,实是苦了你也!但只一件,院君已将你做了盗逃,四下招子贴满,倘我将你驮回,院君毕竟不乐,如何是好?”
翠苔道:“奴家得罪院君,已被打得垂毙,尚欲弃尸江中。论此情彼此已绝,再若到他跟前,是以羝羊食虎,必无可生之,念奴原是熊家讨来,今哥哥但把奴家仍还熊家罢了。”成茂道:“不济,不济。你女流之辈,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,老熊做阴阳生的人,一惟酒食是图而已。我倒将你送去,他明日到做鹅酒仍旧送还,不惟被他请功,又且不利于你我。我有一计在此:周员外与我家员外有莫逆之交,早晚每常撺掇娶妾,我将你驮至他家,只是实说因与员外有染,被院君知了消息,故此不容在家,乞他收养,料必不辞。”翠苔道:“这都凭哥哥上裁。”
成茂放出老力,一口气驮上肩,竟来周家敲门。比及更深,众家人俱已睡熟,不肯起来。独有周智,终是当家之人,门外风吹草动,是件当心。听得打门之声,即忙提个灯笼出来,问道:“那一个?夜半三更,大呼小叫。”刚开得门,只见成茂直统统的双膝跪在阶檐之下。周智忙扶不迭,问是何故。成茂道:“一桩全恩全义之事,须赖员外斡旋。”周智道:“甚么事故?若可做得,无不出力。
不要哭哭啼啼的,有话便说。敢是员外逐你?”成茂只是呜呜咽咽道:“员外与家主向有管、鲍之交,小人方敢斗胆,倘员外不肯见怜,小人也只有死而已!念家主六旬无子,娶得熊氏二娘,熊二娘过门一载有余,并未见些分晓,想亦有病之女,料应无子之人。其娘家娶来从嫁翠苔,良有意也,今年一十五岁,容貌颇佳。我员外只因无子,欲速不达,于前晚因院君宅上烦酌,未免有染。不料被院君知了风息,将翠苔必欲置之死地。早晨打得垂毙,着小人驮去抛江,只说翠苔在逃,意欲杜其踪迹。谁知翠苔姐幸喜未死,小人何忍助纣为虐?况此女既与家主有私,在小人,即有诸姨名分,若不乘机驮出,料无生理。但今虽出虎狼之穴,而无收养之所,亦是徒然。想老员外宽宏之度,况与家主久交,必不难于收录。惟员外慨然见允,非小人之幸,实成氏之幸也!”
周智听了半晌,甚觉凄婉,故意假作难道:“翠苔既为院君所逐,老拙处如何好收?况宅上遍出招子,说翠苔已经盗逃,正欲寻获,我今收之,是窝主也。倘你所言未实,其中另有委婉情曲,那时老拙一个清白人,到做个卑污事,再若七损八伤,一个女子,或有夜眠不测,我到替他做孝子!不管,不管,免劳下顾。”成茂道:“呀!老员外,成茂力事家主有年,并无半点差谬,在员外亦必鉴之,岂有隐匿情踪,敢来欺瞒员外?即家主遍贴招纸,不过主母诡谋,家主不达其意,入其彀中,原非本心。即知翠苔在于尊府,家主亦必不见罪于员外,不过暂托鹪枝而已。其汤药之需,小人自来理料。若或皇天不,翠苔命禄不长,其棺椁之仪,小人亦能承受,料只尺寸之水,何惧意外之波澜乎?恳员外金诺,足感厚德。”周智道:“非我坚执不允,可奈世风嚣漓,缄口结舌,反多福祉;任侠怀义,每见摧残,因此老拙断断不管。”成茂叹口气道:“咳!罢了!罢了!世言:‘酒肉弟兄千个有,急难之中半个无。’果实语也!员外既不肯收这女子,料他必作沟渠之鬼。小人不能全其性命,而毙家主之姨,是不义也。既受主母之托,而不能尽主母之命,是不忠也。不忠不义,徒活何为?不如触死阶前,也得员外做个证鉴!”言毕,便向阶坡上乱撞。周智慌忙扯住道:“贤侄,不须如此!老汉所言,俱是试尔之术,今已见真心,足见大义,汝但放心,我自有处。翠苔姐现在何处?快快扶来见我。”成茂转悲为喜,即向黑暗处将翠苔驮入。周智即唤何氏院君出来,说与原故。何院君好生怜悯,即忙备了酒食款待成茂,又将茶汤与翠苔吃,少刻又与桃仁汤红花酒,缓缓饮下,已有几分苏醒之意。成茂千欢万喜,拜谢而回。
到得家中,已是二更时分。家下只说成茂寻觅翠苔为名,成茂归家,来见成[王圭],成[王圭]问道:“出去这一个日子,可曾有些下落否?”成茂道:“人是在那边,只小人不曾见得来。”成[王圭]道:“好混话!敢是醉了!你为何头额上都有伤损?”成茂道:“伤损的颇多,不止成茂一个。员外若非成茂,几乎也受伤了。”成[王圭]道:“一派醉话。去睡罢。”
成茂进内,又复都氏道:“蒙院君所托,小人竟把翠苔抛入江中。不敢瞒院君说,翠苔其实不死。”都氏道:“狗才,我着你淹死他,谁着你放话他?”
成茂道:“院君岂不闻郑子产得鱼,着校人而放之,那校人烹而食之,却对子产说,始舍之圉圉焉,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。这不是假放生,难道小人到敢真放死?”都氏道:“那里学这一口胡才,也来厮混?你那额上破伤,为何而致?”成茂道:“一发说不得。小人将翠苔驮至江口,正要抛下,只见一个寻巡江夜叉将翠苔一把拖去。小人连忙问他拖往何处,那夜叉说:‘我家龙王老子正要纳宠,我看这个女子尽可充得后宫。待我拖他冒个头功。’小人说:‘哎呀,不济!不济!诸事俱可,独有作妾不许,倘你家龙夫人,龙老娘也会吃醋,再把他来打死,那时又将来抛入海去,却不教翠苔做了个鬼里鬼?’小人立意不允,被那夜叉提起手中棍子照头一下,把翠苔夺去,故此打得这般狼狈。”都氏道:“休得胡言乱语!厨下尽有些酒食吃些去,明日领赏。”成茂叩谢。不题。
再说周智夫妻,因翠苔原是从嫁之女,况为成员外所宠,一意另眼相看,就是亲女一样相待。初时身上未痊,与之延医请卜,汤药调养,无所不至。直到百日后,才得平复如初。周智每每见着成[王圭],再不说出这事,成[王圭]那里晓得?
彼时五月初旬,正是端阳节届,成员外居家不乐,每常携取杖头百钱,同周智水边林下,常沽一醉,那日周智道:“老兄,一年景况,无过龙舟最盛,况我西子湖中,景致甲于天下,其龙舟竞渡,妙不可言。盍当偕往一观,亦是一年雅兴。”成[王圭]道:“这极妙事,有何不可。”二人便携手出城,雇一只小舟,沽几壶美酒,买几品小色海味之类,两人对酌,一咏一觞。看那各埠龙舟,争前抢后,擂鼓摩旗,好豪兴也。《满庭芳》为证:
龙则一名,色分六种,青蓝黑白红黄。船随大小,龙有短和长。吹角鸣金擂鼓,恍疑是湖水腾骧。少年行花拳绣腿,尽是俊儿郎。 往来波浪里,止争瞬息,何啻飞扬。尽夸花锦服,明艳旗枪。扮出历朝故事,夜叉鬼处处乔装。屈子恨千秋共吊,万古竞传芳。
周、成二人坐在船中,看着那各埠龙舟,右冲左突,呐喊摇旗,水面上汤沸的相似,好不耀目。周智道:“今日之游乐乎?”成[王圭]愀然改容答道:“乐固乐矣,犹有未尽。”周智道:“何故?”成[王圭]道:“屈原旧恨,后人千载吊之,尚不能消其万一之愤。况有甚于此者,更谁为之吊乎?”言讫,不觉潸然泪下。周智道:“兄又奇了,欢笑处,又想到那一些上边,悲戚起来?”成[王圭]道:“肚底之事,不好对你说得。”周智道:“贤兄既不弃弟,有事说之何妨?倘有可解,即当效力。”成[王圭]道:“这事一则难说,二则莫可挽矣,说亦无益!”周智道:“虽难回挽,说来亦不妨事。古人云:‘夫妻面前莫说真,朋友面前莫说假。
’总有十分干己,料弟不比他人。”成[王圭]道:“咳!话到其间,也瞒不得老弟。千愁百虑,你道我有些什么闲事?所恨的不过是那不贤老乞婆,蒙你几番计策,他也没奈何。与我娶妾,谁知高来不成,低来不就,都是一片假意,那熊家亲事,却是个实女儿。”周智拍船大惊道:“有这等事?奇绝,奇绝!怪不得一年来,你家没半些醋气出来。”成[王圭]道:“这也何足为奇。还有那从嫁翠苔,十四五岁,颇也长成可目。也是区区不合,因老乞婆在宅赴酌,我将翠苔没要紧掏摸了一次,谁知无心中遗下了些手脚,早被厌物瞧破。可怜见不知怎地,竟把这个妮子不明不白,不知置之何地?哄我说是逃走,赚我四下跟寻,广贴招子,只落得明明的着鬼!两日前被我知些消息,说是老乞婆将他活活打死,着人驮去抛在江里。我虽半信半疑,料来到有十分的确。可怜这个女子,只当我害了他!若还果餐鱼腹,岂不比屈原更苦十倍?”周智道:“老兄不知也罢,既知这段风声,何不下心跟究?”成[王圭]道:“打探不真,事难造次,惟恐打虎不倒,反为所伤。此事既涉老贱,若他聒絮,不当儿戏。虽然他做人可恶,我却不忍揭他罪犯出来,只是我命当孤,也索罢了。”周智道:“老兄不忍嫂嫂坐罪,也是你一点孝敬之心。但翠苔何罪,你却害他至死?也不可亏心薄幸,忘了他这段恩情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正为难忘此情,每每放他不下,几欲做些功德超拔他,又苦难于行事,兀的不痛杀我也!”周智道:“兄亦不必过哀。论死者不能复活,有心怜他,不必在忙。论弟虽非古人可比,而古人亦有赠姬赠妾者。兄既有意纳宠,料宅上必难再娶,弟家中新购得粗婢一人,庞儿颇与翠苔姐姐相似,另日即当赠兄为妾,就于舍下成婚,得便不时来歇宿几宵,却不安妥?”
成[王圭]道:“若得贤弟这般用情,愚兄粉身难报!即当纳上聘金,然后成礼。”周智道:“岂有此理!既曰相赠,何必聘金?另日薄设小酌,奉请成亲。”成[王圭]不胜之喜。二人欢饮而散。
周智归家,对何氏道:“那成员外真是柔软之人,翠苔之事,竟被妻子瞒过,如今方才知觉,然又不敢究理,徒自眼泪汪汪,一心想着翠苔旧事,我想翠苔身子已健,正欲送他回去,想来不是良策,不若备一席酒,迎娶成员外,就于我家续亲。将翠苔表正作了妾,倘或后来有些好处,岂不是你我功德?”
何氏道:“我素有此意,何不速行?”周智便与翠苔说知,翠苔十分感激。周智拣了日子,即着家僮将后厅耳房洒扫停妥,备下床帐之类,做了若干衣服首饰,唤厨子,雇乐人,专请成员外赴席。
成[王圭]对都氏道:“今日周宅赴酌,说请一个京中客人。此人专意好吃夜酒,不到三更,决乎不散。我想陪客决要终席,恐夜深归家,门户启闭不便,不若就在周家歇了,明日回来。今晚院君安寝,不须等候拙夫。”
都氏道:“歇也由你外边歇,明日早晨,只要缴印。”成[王圭]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
来到周家,早已灯烛辉煌,供着和合纸,专等成员外到来,一齐迎入,各各见礼。
周智道:“吉时已到,可请新人出来。”何院君将翠苔妆束齐整,罩上兜头红锦,出来拜过天地,烧化了和合纸马,请位年长的亲眷揭巾。成[王圭]双睛不转地瞧着,道:“不知揭出怎生的一副俏脸儿来?”谁知才揭花巾,新人早已拜下,众人忍不住都笑起来。成[王圭]一看,惊骇道:“这不就是我家翠苔?”周智道:“然也,小弟因兄思慕之诚,特从海底追转。”成[王圭]惊喜相半,将周智扭住,定要问个详细。周智施长说短,仔细诉说一遍。众人无不喝彩周智夫妻的恩义、成茂的功劳。成[王圭]倒身拜谢,随着翠苔拜认周智夫妻为父母。周智道:“既已为兄之妾,即如嫂也,何得女子?以后大家不许叫翠苔姐,俱可唤三娘子。”何氏道:“恐这一声三娘子,还赎不得那顿肥打来!”成[王圭]道:“若无二位美情,恐此生已难再会,三娘子安得复有今日?”各人就座饮酒,无不赞美此举。乐人奏动管弦,吹吹唱唱,直饮到月转花梢,相送成[王圭]归房。
成[王圭]此际之乐,不能细述。忽然记起一桩事体,道:“快请周员外计议。”周智道:“又有甚么急事?”成[王圭]道:“贤弟有所不知,近来老妻又行了龟头印记之法,甚是严紧,夜来倘有事体,少不得擦去原印,明日又来淘气。正是作福不如避罪,还只容我回去了罢。”周智道:“岂有此理!你也忒受法度,尚宝司铸了铜铁官印,那不守法的尚且私刻,不曾见犯了几个出来,不信老婆的家法恁般钦遵!只说洗澡误失就是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难说,难说。我家院君最是尖酸,好生踢斛淋尖,这般话,怎生哄得他过?”周智道:“你但尽意做去,包你不妨,只与我看过样子,明日照样雕个与你,怕他怎的。”成[王圭]依言,掩门而睡。那夜风光,比前更觉不同。正是二位新人,两般旧物,一个久旷之男,一个久怨之女,趁着酒兴,说不尽千般恩爱、万种香甜。虽是老阳少阴,一发逆来顺受,却似九里山前,遇了个十面埋伏的阵势,东攻西击,大战数回。
起得床,已是三竿日上。成[王圭]先问周智道:“所事曾备办否?”周智道:“绝早已刻在此。”
成[王圭]接进房中,将印色照样打上一个,就把印儿递与三娘子道:“这印儿幸喜今日在院君前抵搪得过,便是无价之宝也。你可收在妆盒里,下次好用。”翠苔道:“谢天谢地,认不出来才好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怕不得许多,只索胡乱答应一番再处。今晚我又来也。”
于是辞了周智,漫步归来,见妻子道:“昨宵疏失,多有得罪。那京中朋友委实可厌,饮酒完得,已是四更。”都氏道:“不知这客还是南京还是北京?”成[王圭]原是信口说谎,一时答应不迭,随口应道:“正不知是那一京。”都氏道:“好花嘴!南京、北京相去数千余里,语言人物,大不相类,怎么说不知是那一京?”成[王圭]道:“只被院君这一惊,已惊做动不得了,还分甚么南北?”都氏揪着丈夫耳朵道:“又有蹊跷。快进房来,听我发落。”
不知这一进去,主何吉凶?下回分解。
第九回 都院君勃然嗔假印
胡主事混沌索真赃
引首《太行路》 白居易作
太行之路能摧车,若比君心是坦途;巫峡之水能覆舟,若比君心是安流。君心好恶苦不长,好生毛发恶生疮。与君结发未五载,岂期牛女为参商。古称色衰相背弃,当时美人犹怨悔。何况如今鸾镜中,妾颜未改君心改。为君熏衣裳,君闻兰麝不馨香。为君盛容饰,君看珠翠无颜色。行路难,难重陈,人生莫作妇人身,百年苦乐由他人。行路难,难于山,险于水,不独人间夫与妻,近代君臣皆如此。君不见,左纳言,若纳史,朝承恩,暮赐死。
行路难,不在山,不在水,只在人情反复间。
却说成[王圭]回家,因京中客名说不相对,早发了妻子一点疑心,定要查验龟头印记。没奈何,大着胆,只得随入房中,请出前件与妻子辨认。都氏一看,便惊讶道:“你又来弄手脚了!”成[王圭]假硬道:“胡说!又来生情,终不然谁换了去!”都氏道:“不要瞒我,只实说倒也无事,若推辞假赖,不要费了周折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推辞甚来?又不曾行房,又不曾洗澡,原货缴还,有何事故?”都氏道:“只吃你嘴强,不要道老娘没眼孔,只怕辨印生,没有我的眼力!且莫屈说了你,只把原印与你比一比看,你只看这一个,那一个往来差了一二分,难道可是瞒得过的?世上顽劣的丈夫颇有,有谁似你这老奸巨猾!我也没处跟究,只罚你跪在堂前,领了二百竹片罢。”
成[王圭]命该栏杆官符星动,只如平日甘领一二十下,也自罢了,这日偏要分清理白,希图争个扯直,以为下次立规,口中嚷嚷之声,只不服输,百般屈强。谁知真赃实犯却在前件头上,这回恼动都氏性子,教他如何自肯甘休?莫怪都氏发怒,定要究个的实,便寻条纸儿,打个印子,递与丈夫看,道:“你还是道我屈你,你只自看,差了多少?每常擦去,倒也还可恕饶,如今一竟私雕,教我怎生了得!尚且东拽西扯。不要慌,只还我个明白。”成[王圭]也口软了,又想出一个办法,道:“院君不记得初设之时,也曾费口几次,只因软硬之间,搅出许多口舌。今院君嗔其改样,埂岂不又涉前事?乞院君细加详察,莫要造次。”都氏道:“前番软硬,总还不出圈套,如今一发大相悬绝。我的印儿上边,原是朵并头金莲花,如今却是一朵双头牡丹花。终不然阳物会做画,即把花样都改变过了?”成[王圭]自知没理。不敢再辩,只得纛地跪下道:“事已如此,万望院君饶这一次,今后断断不敢了!”都氏那肯放过一些,左手揪住耳朵,右手捻着胡须,拖到中堂,只要“才丁”,口中骂个不了。
周智虑着这着,恰好走来探望。远远听得吠吠之声,已知定是夫妻吵闹,便欲抽身回转。又想道:“见闹不劝,非礼也。”一头走进,正值成[王圭]跪着受责。成[王圭]忽见周智到来,岂不惶愧?不觉满面通红,立起身往内便走,只指望妻子口中安静,胡乱掩饰过去,谁知已被周智瞧见。周智向都氏道:“夜来员外在舍下饮酒,并无别事,不知为何又激恼了尊嫂?凡百事看在下薄面,将就些罢。”都氏正怪着周智是个教头,心下好生怀恨,又有这不在行的走来,多嘴劝这几句,惹得那都氏一片喊声的骂道:“臭乌龟!老忘八!谁不晓得你诱人犯法,教唆行使假物!我自教训丈夫,谁着你来施长说短?快请出去!”
成[王圭]想道:“我与周君达虽是相知朋友,也要些儿体面,这些脚册手本,件件被他听去,日后如何做人?”只此一事,已是十分着恼,况兼昨夜枕儿边听翠苔说了拷打之苦,又是动气的了,复遇此时这番打骂,又且波及于人,岂不发作?便是泥塑的,原也忍不住了。便将后厅香桌儿上,气急败坏的拍着骂道:“老不贤!
老嚼蛆!我总也做人不成了,被你磨折不过,只索与你拼命!只教敲断老狗脊筋,才出得我这口恶气!拼被你打死了,抛在江里去!”都氏听见,倾天的喊道:“老杀才,学放屁!谁敢打断我的筋来?这胆略几时长的?便与你见个高低,赌个你死我活!”便虎一般赶来。成[王圭]也不相让,揪住就打。周智那里敢劝。好一场厮打。便见:
一个气狠狠飞拳踢脚,一个猛纠纠揪头摸发。一个挺起胸脯,一个牙根咬嚼。一个辣姜巴打得乌花,一个魁栗拳钉成疙瘩。一个似跨马王孙,一个似降魔恶刹。一个要片时雪尽心中愤,一个要半点不饶目下着。两下要定高低,那管旁人笑煞。
两人搅海翻天,只是打得高兴,周智在旁只叫“利害!”众小使谁敢相劝?日常间成[王圭]尽是惧内,这日实是怒气,未免放出疾手。女人家终是力怯,那里厮打得过?眼见得受下亏苦。量来本力不加,难以取胜,只好呼宗拔祖的叫。恰好冤家聚头,门外一官抬过。你道此人是谁?此人姓胡,名芦提,别号爱泉。原是汀洲人氏,年纪五六十岁,不曾中得进士,亏得家兄势力,选了个抽分之职。到任未久,不谙乡音,又且耳朵是五爪金的,故此凡事胡芦提过去,一味爱的是钱,与这名号一毫无忝。这日正去城外抽分,打从成[王圭]门首经过,远远道子摆来,皂隶甲首只叫莫嚷,众主管惟恐惹事,即忙报道:“门前有官经过,望院君快些禁声。”都氏此时正是怒气三千丈的时候,那里怕甚么官府?便是当今皇帝老子到来,也不介意,倾天的屈,一声接一声叫将出来。众主管惊得个个面如土色,那里扯拽得住?都氏死力奔出门外,却好官轿已抬过了,都氏抢上一步,紧紧把轿杠挽住,只是叫屈连天。胡抽分道:“我这时不管,你到有司告理去。”都氏那里肯放?胡芦提发怒道:“这妇人可恶,为些甚么屈事,来与本部饶舌?”衙役一齐帮衬道:“老爷问你甚么冤屈,快说上来!”
都氏一时之气喊了出来,及至官儿问起情切,实是没得答应,就随口道:“爷爷,私雕假印的。爷爷救命!”抽分道:“怎么说?”门子道:“私雕假印的。”胡抽分道:“私雕假印,这事也大了,倒要问一问去。妇人,那假印是谁擅用?”都氏道:“丈夫成[王圭],通同积棍周智二人合谋用的。”胡芦提道:“妻子首告丈夫定非虚谬,通同用假印,事亦有知,只问你那丈夫把假印,还是冒破那项钱粮,或是假捏牌曾经诈害甚么人过,还是私造公文,欺诳官长?只将的确罪犯补状上来,待本部这里也好处分。”都氏又没有甚么指实,想来怎好儿戏过去,倒输个诳告之罪,只得又随口禀道:“妇人仓卒之间,不及备办状词,只须口禀:丈夫与周智私造了一颗假印,打在子梗上边,希图走漏精水,以是瞒着妇人。妇人惟恐后嗣有乖,每以好言劝之。今日嗔怪良言,反肆毒打。望爷爷可怜。”胡芦提道:“嗄!假印打在紫梗上边,希图走漏精税。税乃国家重务,紫梗亦本部之正税,终不然假冒本部关防,私偷税钞么?”都氏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胡芦提道:“可恶,可恶!怪得年来缺了钱粮额数,原来都是这干奴才作弊!
叫皂甲快与我拿来!”
众役一齐下手,好似鹞鹰搏兔相似,把周、成二人一并儿拿到。胡芦提道:“好光棍,你两个正是甚么情亏、啾济么?”二人道:“小人正是成[王圭]、周智。”胡芦提道:“打!打!打!好打!济奴才,国家的重税,可是走漏得的?”二人辨白不迭,早被众皂隶拽倒,一五一十的吃打了二十精臀,胡芦提才教放起。又叫皂隶快向附近衙门借取夹棍。二人抬身,已是打做昏晕,面面相觑,声也做不得,气得目瞪口呆。胡芦提道:“我且问你,你把那紫梗钱粮也不知漏经多少,今日天假伊妻向吾首告,岂不皇家福大?你只实实招来,免些刑法,若是抵赖,夹起来不怕不招!”成[王圭]道:“爷爷审个详细便好。念成[王圭]终年株守,开个小小典铺,并不曾贩卖甚么紫梗。”胡芦提道:“正可恶!你通连书手专去早早摆布,还道不卖紫梗?周智,你怎么说?”周智道:“老爷在上,小人不敢隐瞒,那成[王圭]自因夫妻厮闹,小人不过解劝些须,不期见怪于此妇,就把小人连累。”
胡芦提道:“你与他通同作弊,下与你连罪,倒与我连罪?”周智道:“小人并不通同,小人自开绸绢铺子,晓得贩甚么紫梗?”胡芦提道:“是了么,你因不从容,便替他掌筹算簿子,既已合谋用事,必须享用税钱,还说不贩紫梗?”叫皂隶:“与我先把成[王圭]夹起来。”成[王圭]辨不脱,被皂隶拽翻在地,就把夹棍套上,立逼要招假印事端。成[王圭]道:“爷爷,小人既用假印,定有实迹可据,妻子出首,须有真赃,如今赃证俱无,亦难凭信,何得要小人招承?”胡芦提道:“是你妻子首的,兀自抵赖?”成[王圭]对都氏道:“老泼贱!我买甚么紫梗,恁般害我?”都氏道:“老贼,你要打断我筋,须夹断你腿!紫梗不贩,难道假印也赖得去?”胡芦提道:“野奴狗,还不讲来!”成[王圭]忍着疼痛,只是不招。胡芦提道:“既不招,也且慢着。
且问那妇人,你既来首告,那假印却在何处?”都氏道:“假印是丈夫所用,务必深藏奥匿,那里落得妇人之手?只求老爷严追,自然献出。”胡芦提道:“假印罪名颇大,那奸棍自然隐匿过了,我也不加究治,只那紫梗却窝遁在何处?”都氏道:“子梗原在裤子里。”胡芦提道:“既在铺子里,叫皂隶快搜出来!”也是成[王圭]真真晦气,却好库中当得十来担紫草,皂隶一竟扛出,禀道:“并无紫梗,只有紫草十余担。”胡芦提道:“妇人,为何诳告丈夫?现今没有紫梗。”都氏道:“妇人一时错说,实是紫草。”胡芦提道:“这也有知,怪得这奴才抵赖。如今真赃已获。”叫皂隶:“松了夹棍,待我拜客转来,晚堂另行审结。”
官儿一去,众人一齐攒拢,也有问的,也有笑的,总都是混混沌沌,不知为着甚么勾当,前街后巷纷纷谣讲。成[王圭]扶到厅上,坐地叫屈,连天的骂道:“老泼贱!你造言生事,全不惜一毫体面,今日我若说出缘故,岂不把你活活羞杀!我倒全你体面,你却越发撒泼,只赌口中会说,害我吃棒受拷!幸喜那官儿不究了假印事端,若问实来,岂不犯了死罪?晚堂追起紫草税课,如何是好?”都氏道:“紫草税课,不过纳得几两银子;你那假印公案,端的不曾出气哩!”周智道:“嫂嫂,员外违令,固宜惩治,小子无辜,枉吃官棒,可也不情。”都氏道:“老周,你且不要叫声,你只湖中数语,虽万死不足以偿其恨。况这二十竹片,实由教唆上来。晚堂少不得又问起假印根蒂,只教松你一二,便是老娘恩处。”
言未绝,外厢走进两个青衣公人,一个唤做田仲,一个叫名白七。都氏回避不迭。成[王圭]道:“二公何来?”
二人道:“小弟是胡爷人役,适因贵讼在于敝关,特来请教。”成[王圭]道:“失敬了,就是胡爷老牌,请坐,请坐。适才多蒙扶持,感激得紧。”便忍疼走入库房,称了那行杖的旧规,递与二人道:“少刻晚堂,还要扶持。这里薄敬,原是适才讲过的。”又将一个小封递出,道:“这是小东,不及奉陪。”田仲道:“员外府上不敢计论,但是我们那水儿十分利害,好歹专会辩驳。适间小弟们担下若干于己,不好说得,还求增些。”成[王圭]也不吝啬,又添上一个包儿,道:“老牌,小弟虽是没要紧官司,你老爷尽是混账,晚堂又要讨审,东扯西拽,听三不听四,如何和他缠得清?”白七道:“员外千金之躯,若听小弟愚见,管取没事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正要请教。”白七道:“员外假印一事,在两小弟其实晓得无辜,那做官的人,捉得封皮当信读,那里顾你死活?晚上吃些浓血回来,一味只晓要钱,问起情由,管你横直落得苦,又吃了,事又不济。不若趁早通股线儿,递张息词罢。”成[王圭]道:“小弟巴不得息讼。若可具得息词,一凭上裁。”
周智道:“你又来差了。斗殴官司,递得和息。这是没头事体,叫做浑场浊务,有些甚么清头?见你去递息讼,一发拿班做势,与他怎地开交?不若说出实情,大家吃打罢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阿弟说那里话来!这虽是我那老咬蛆不是,我若说出情由,不惟损却他的面皮,就是我面上也不好看。倘是要罚些钱粮,也说不得;若再要打,其实难熬。”周智道:“阿兄上又怕官,下又惧内,又要惜脸皮,又怕拷打,叫我也难。”田促道:“二位员外都不必慌,古人说得好:‘天大官司,磨大银子。’成员外巨万家计,拚得用些银子,怕有何事做不出来?正是钱可通神,有钱使得鬼挑担。肯用小弟见识,真是十全。目今水儿不长进,只好的是此道,由你贴骨疔疮的人情分上,枉自费了几名水手,只当得鬼门上占卦,就是敝衙门,也有为事的,费尽了周折,一毫也不济,空空的错走了路头。只是那个稳径,由你杀了他的爷娘,也只当置之不理。”白七道:“莫非就是老钱的话头么?”田仲道:“着了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那个老钱?”田仲道:“敝衙有个钱先生,名唤钱通,与水儿十分相得。由你大小事体,没他不说话,凡百过龙等样,一发情熟。员外既要事完,何不央求老钱?将些银子,叫做着肉筛,那时旧规到手,两下预先说明,然后具上息词,包得放心没事。难道两小弟,倒不于中效劳?”
周智道:“莫非就是做上房的钱若舟么?”田仲道:“员外,你怎也熟他?”周智道:“怎么不晓得?钱若舟与我也非一日相处。前番偶因舍亲有些小事在于贵衙,小弟适与其事,作承他趁了一块银子,至今感念着我。目今既是他们当道,不打紧。”田仲道:“如此一发着卦。两小弟就此告退,少刻衙门前再会。”
都氏挨着两个公人离家,便走出道:“呵呵,老贼们,计较到好,只要寻着甚么钱通,着肉送些银子以为了事,终不然少得老娘落地,那时祸福总还出在老娘口里,由你踢天弄井,也须打断狗筋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院君,依你这等说来,真要和我钉对到底,难道你还恨气不消?”都氏道:“我到本等恕得你过,只记你那些威风,却饶不过哩。”周智道:“小子不合多管闲事,今已吃下官棒,于老嫂尽为得彩。尚且必要与员外钉对到底,恐做沟中翻载,反为不利。莫若趁这机会递张和息,落得大家安静,不要错过花头,后悔不迭。”都氏道:“你们正是闲时不烧香,剧来抱佛足,总不济事!”只是不听。
再说何院君在家,忽见二子周文、周武飞也似跄进,道:“娘,不好了!爹爹在成家门首,不知为着甚么事干,被个官儿当街打下二十板子,成伯伯还多一夹棍。”何氏道:“有这等事!快扶我去,便知端的。”何氏也不乘轿,也不更衣,便随了周文、周武,两步那做一步,飞风来到成宅。连翠苔也还未知就里。何氏见丈夫与成员外两个都横眠直睡的叫苦叫屈。周智见妻子到来,反把个笑脸道:“想你们也才得知我这几下,也还不为大害,不当得成伯伯家中一番小比较哩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拖累老弟吃打,又累院君、贤侄受惊,这都是老拙之罪也。但只晚堂一事,怎好又累贤弟一往?”何氏道:“怎么晚堂还要去?”成[王圭]道:“适才北关经过,听了那没正经的老乞婆言语,原是混话,不曾审明,因说拜客转来,晚堂再问,我们料来这没甚么好处,将欲具张和息,不知老不贤尚且还道恨气未消,决乎不肯歇息,口口声声定要见个高低。我想人生在世,那个没有死日,我也拼得个死,决不再累贤弟吃打,好歹做这条老命发付他罢!”何氏道:“员外说那里话来!还是具息的是。院君不过一时之气,是这等说,岂是实心?待我恳求院君,劝他意转,做个家里和息牌头,管得没事。”
周文弟兄见父亲受了无辜之棒,正是敢怒而不敢言,然而也巴不得事完放心,亦同母亲向都氏再三苦劝。
都氏将丈夫和周员外日常做的勾当,从头告诉,也不知真正伤心,也不知假妆套子,不觉号天洒地、跌脚捶胸的哭道:“他们这般这般可恶,岂不恨入骨髓!难得遇着这位青天老爷,替我出得这口恶气,怎肯把这机会失过?既然是何院君相劝,老身岂不领教?少刻落地,只不伤着周员外罢。”何氏道:“院君又来口饶笔不饶!若只不伤拙夫,是端的要与员外相持的了?妹子这番解劝,倒是因公致私,为己之谋的人了?只求院君念着老夫老妻的情分,不要把来做了仇家厮觑。古人说得好:‘夫妻们船头上相骂,船艄上讲话。’四十多年恩爱,一旦自相蹂践,可是闹得断的么?”都氏道:“我的娘,你也有所不知,不是我害老贼,老贼自贻之祸,谁着他有了外情,便要暗算着我?我今正是先下手为强,难道倒做了后下手的为殃?”
周文道:“伯母所说虽然不差,但官情如纸,黑里摹白,倘这不比前番,竟把伯母问输,倒也不必说得,若是伯母赢了,不过把伯伯打得几下板子,罚得几贯钱钞,料没有杀头大罪,这官去后,伯伯仍前旧性不改,却不枉费唇舌?不如今日暂且讲和,小侄倒有一长策献上。”都氏道:“阿侄有何长策,你且说来,果可采择,即当依你行事。”周文道:“伯伯不守戒律,伯母何必出头露脸,送与官打,被他燥皮,又要吃惊吃吓,衙门使费,何不家下自立例规,不遵就骂,不守就打,一五一十,自己才丁,岂不快爽?这是老妈官尽堪约束,寻甚么府县官,要他处分?”都氏道:“这倒不劳贤侄指教,别人家老妈官还只本等,惟本职自有关防印信,还有刑具法物、条例告示,那些儿不像官府?你那阿伯兀自不遵,教我如何不去寻着真官?”周武道:“这样讲来,我想真正官府怎比得伯母威严?一发该和了。”何氏道:“闲话休题,只求院君看我薄面,曲从这次,千万不可提起假印勾当,就是院君大恩。事完之后,任凭要怎么赔礼,妹子自备一席优觞,与院君释气如何?”都氏道:“既蒙贤母子这等苦劝,老身不听也不是了。可惜便宜了老杀才!只要他自来伏罪,准他自办戏酌,然后干休。”何氏道:“这个容易。我儿,快去对员外讲明,请来伏罪。”
周文忙出前厅,对成[王圭]道:“恭喜,恭喜,伯母已被我母子三人劝得个回心转意,只要伯伯一席戏酒赔话,衙门内外,任凭主张。如今先要进去赔个小心,要紧!”成[王圭]道:“这个如何使得?大丈夫岂肯伏礼于妇人乎?宁死不可!”周武道:“伯伯又来假道学,这不过寻常家法,吾辈中长技而已,又何难哉?”成[王圭]道:“这实使不得!”周文道:“兄弟,我和你何苦两下里做了难人。伯伯既是不肯,只索由他,和你回复了伯母就是。”二人掇转身望内便走。成[王圭]连忙叫道:“贤侄转来,另有计议。”周文头也不回道:“既然不肯,叫些甚么!”周武道:“哥哥,且看他怎么计议,和你且转身听着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阿侄,怎地这般性急!要我伏礼犹可,如何又要搬戏?岂不一发昭彰?”周智道:“街坊上人问,只说谢三郎神罢了。”
成[王圭]只得随周文来见妻子。何院君早掇张椅子摆在中堂,将都氏揿番在上坐了。周智带过成[王圭],喝声:“跪下!”成[王圭]只得折腰对座,都氏做气狠狠的道:“谁要你伏罪?自有戴乌纱帽的在那里!”成[王圭]连连磕头道:“院君也好气出了,拙夫一言相犯,已受二十竹片,一套夹棍,再或费些银子,不止半百余金。如今没奈何,只是做丈夫的不是了,凡事要老娘包容,只看你前丈夫面上,饶过些罢。”都氏道:“老奴又来饶舌!谁是我前夫?”成[王圭]道:“区区后生时与你恩爱,每每蒙你怜惜,岂不要看你前夫之面?”何氏母子忍不住笑。都氏道:“何院君,难得你贤母子吩咐,说叫他来伏礼,你只看他直身挺撞,还成个廷参礼,还是师生礼,还是宾客礼,还是夫妻礼?”成[王圭]道:“拙夫还是夫妻礼。”
都氏道:“老杀才,到不要熟不知礼!你也做了一个男子,五形具足,一貌堂堂,颇知孔孟之书,必达周公之礼,岂不晓得时时变,局局新,色色更易,独这夫妻之礼,你偏注意行出这古板来。天那!兀的不气杀我也!”何氏道:“院君不要发怒,既有新礼,便讲出来,员外不依,庭治未迟。”都氏道:“我的亲娘,不是我不吩咐他过,向来已曾习熟,如今不知听了那一个教头,故意革去此礼,怎不叫我恨他?”周文道:“小侄们其实不曾闻得这大礼,请伯母一示,亦使小侄们晓得,当书之于竹帛,以备后世制礼乐,补入简编,以成全经,岂不大有功于后世乎?”
都氏拽起喉咙,不慌不忙的,说出一段大道理来。真正乱坠天花,神惊鬼怕,便是金兀术,也须拜倒辕门;铁包拯,也应低头受屈。下回分解。